退休的日子逐漸逼近,我並未重陷昔日憂鬱。但有個惱人問題一直縈繞心頭:我要在這段全新的人生中做什麼呢?度假到死嗎?這對我沒什麼吸引力。根據經驗,我知道無所事事不只會讓人心緒無聊,還會導致體能和心智喪失,而我希望能夠保持身心良好運作。我已經看過太多蟄居的退休族,由於缺乏計畫而迅速衰退,變得平庸,快樂只有一時,之後愈過愈慘。
我打開「退休」檔案夾,內容乏善可陳:西洋棋俱樂部、填字遊戲、橋牌課、加拿大旅遊──那是我對丹妮爾的承諾,但未能成行……我也可以去諾曼地隱居,那裡有我們三十年前買的一棟房子。剛買下時屋況破落,在我親自動工之下一磚一瓦、一牆一房地重建。現在還剩下不少後續工作,但最多應該只需要再花一、兩年工夫。可是上述種種似乎都無法充實我未來的人生。我需要思考,需要行動,需要動起來。有一天,我來到體育場,環城公路就在一旁朝我們的肺部吐出大量二氧化碳黑煙。有個「新人」剛加入我們這群朋友一起練跑,我問他:
「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廢人。」
他的ㄟ音帶點模糊的ㄡ音,像北法或皮卡迪(Picardie)那裡的口音。
「廢人?」
「對,就是提前退休的意思。我待了三十六年的公司認為我太貴了。」
所以我也是廢人嗎?我不敢細思。
重啟方向 行腳去
在前往東京的班機上,我回想起三、四年前讓我深感興趣的一本書:賈克•拉加賀(Jacques Lacarrière)的《在路上》。他從住家出發,獨自進行一千公里的法國鄉野行腳,最後抵達地中海。那是一次愉快又有趣的閱讀經驗。為什麼不仿效他呢?按圖索驥,發掘法國,跟鄉下人和麵包師傅談天說地。「不管遇到什麼問題,找麵包師傅就對了。」這位出色的作家如此建議。光是這樣的計畫就比橋牌俱樂部更如我願。
我逐漸浮現這樣的想法:退休讓我失去人生方向與部分人際關係,也從我肩上移除重擔,無須負責謀生。但不能因此浪費光陰,畢竟誰都不知道歲月的秒針會在何時停下。所以我迅速找到問題的答案:去行腳!現在只需要選擇路線了。我幾乎毫不猶豫地決定那必須是一條「有人煙」的道路。我狼吞虎嚥地啃完費爾南•布勞岱爾(Fernand Braudel)的眾多著作,書中解釋歷史偏向花園(農民)而不是御苑(皇家)。循著大健行路線(Grande Randonnée,簡稱GR)為走而走不是我的菜,我需要走進故事,走進歷史。
第一個躍入腦海的是孔波斯泰拉之路,它在一九九八年時還不像現在吸引摩肩擦踵的人潮。開闢於一千一百年前的這條道路吸引上百萬穿著木鞋的朝聖者,他們源源不斷地循著此路從歐洲各國前往加利西亞,參拜耶穌使徒大雅各的葬身地。是什麼神秘的力量推動這些人?是信仰?或者說天主教當局的算計又佔了多大成分。還是朝聖者只想靠贖罪券贖代煉獄?這是史上最龐大的詐欺,騙人花上大把銀子,買下減免煉獄罪責的虛幻希望。而且穩賺不賠,受害者投訴無門,造假者逍遙人間。代表教廷的天主教會和羅馬教會提議這樁恬不知恥的交易,那些單純的靈魂也全盤接受,最後導致對羅馬教會權威的質疑與新教的誕生。這條前往聖地牙哥的道路今日已經名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
我忘不了教堂建築者的心血結晶,更忘不了精妙的羅曼藝術創作。
立即上路的渴望令我蠢蠢欲動。
擁有欲望 渴望被愛
現在回想起來,很難說這趟旅程具備多少逃離的成分。第一張退休支票進入我的銀行戶頭還不到八天,我就已準備好成行。或許與當時的女友(一個有點怪僻的女子)分手也讓我更輕鬆下定遠行的決心。
自從妻子去世之後,我就成了愛情智障,心理上,孩子的母親依然佔據我的心房。生理上,我還是生龍活虎。之後交往的幾任女友很快就明白她們必須與丹妮爾分享我的愛情,我對她的思念無時或忘,家裡的每個房間也都還擺著她的照片。在我感情世界中來來去去的女子愈來愈多,維持的時間卻愈來愈短。我到六十歲還保持旺盛的精力,需要靠著極限運動來燃燒,也不願意繼續扮演鬱鬱寡歡的鰥夫角色,即使我還沒走出傷痛。年少的我總認為老年人既無法相愛也無法做愛,這果然是年少無知的錯,因為我依然如三十歲時熱血澎湃,也仍舊擁有欲望,需要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