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或文學大師宮崎駿與司馬遼太郎才能得到的獎項「菊池寬賞」,第62回頒給了NHK電視台,因為「失智症行蹤不明者一萬人」調查報導燃燒了全日本,四百多個案件敲門訪問、三十餘個跟拍心痛與遺憾的家庭,彰顯高齡日本一年多達一萬人失智遊走的問題…。
無預警的失蹤
採訪進行中,我們遇到一對姊弟,母親兩年前失蹤,至今仍持續尋找。「狀況還不明朗。至今仍沒有母親亡故的證據…。」按網路尋人廣告上頭的電話打去,接電話的是長子高橋茂(58歲)。
他說循著附近張貼的尋人廣告得來的情報幫助不大,並感嘆母親失蹤後雖立即通報,警察和消防隊也展開搜索,但現在只剩家人持續找尋。所以,如果對找尋母親下落有幫助,就算只能多一點機會,他都願意接受採訪。在此之前,製作小組和高橋茂只透過電話聯繫。除此之外,家庭狀況等重要資訊,由於沒有值得信賴的消息來源,可說是一無所知,例如,當時和87歲的高橋津谷住在一起的家人,採取了哪些預防走失的措施?為獲得更多訊息,我們決定親自跑一趟秋田縣橫手市。
已經三月了,即將走訪的人家,所在聚落附近的水田,仍到處是積雪,可把我們嚇了一跳。門鈴響了,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小個子、皮膚白皙的女士。她就是從八年前和津谷同住,形影不離照顧著母親的長女草薙美惠子(61歲)。先前電話連絡的茂,是美惠子的弟弟,住在開車15分鐘距離的地方。為了瞭解津谷平日照顧狀況,決定前去採訪兩姊弟。
才進玄關,就注意到一臺銀髮族推車(silver car,老年人專用的手推車)。「請問,這是誰的?」「我媽媽的。買來送她的時候,她很喜歡,常常推著四處走。無論在家裡還是花園,都能聽見車子發出的聲響。說不定哪天又能聽見…。」為了讓津谷萬一迷路時得以辨識身分,銀髮族推車上還貼了一張紙,寫著姓名、住址和聯絡人。
當時87歲的津谷,失智症已發作三年。表現出來的症狀是,平常對話大致正常,卻記不得最近發生的事,還會重複問同樣問題。確診後,愛說笑的津谷,每週便高高興興地去一次日間照護中心。
2012年5月11日失蹤那天,有人看見津谷一大早就獨自出門散步,住家附近散步的身影,成為最後目擊資訊。警消動員300人,在以住家為中心的7公里半徑範圍內進行搜索,仍不見津谷的蹤影。由於是犯罪事件的可能性極低,搜索三天就打住了。從此只剩家屬繼續找尋。
空虛卻無從釋放的家屬
「強烈的失落空虛伴隨著止不住的眼淚。為人女兒,不一直找下去不行的心情,能對誰說?深陷於一種無能為力的情緒中。」美惠子帶著我們進到屋內,在供佛的房間,看到一張津谷滿臉笑容的相片,立在佛龕前的桌子上。
「生死不明、也不知道是不是成佛了,不能擺到佛龕上…。但為了表達無法遺忘母親的心情,就這麼擺著。我想,一旦確定過世,馬上辦喪事,送成佛的母親往西方極樂世界…。事情就這樣懸著,有時不免出現早點兒塵埃落定的念頭,想想又覺得,自己怎麼會是這麼薄情的女兒!」
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好顧左右言他,「這張相片真棒,好溫柔的笑容啊。」惠美子瞇著眼,誇讚津谷「媽媽就是這麼溫柔。盡全力支持父親、養育我們幾個孩子,一個從不出惡言的好人。」
津谷的房間,仍維持著走失那天的模樣,電毯整整齊齊蓋在床上,床罩的皺褶和枕頭的凹痕都在,似乎還能感覺到她的氣息,房間內的時間,凝結在兩年前,我相信住在裡頭的惠美子,也希望時間停留在當時吧。
惠美子至今仍替津谷準備食物,吃飯時盛一份放在自己座位旁邊,像是為了祈求出門旅行或出征的家人平安無事而做的「陰膳」。「雖然有一半的心情像在扮家家酒,為了祈禱平安無事,天天為母親準備三餐。要是找到了,先進浴室好好泡個澡,就可以吃飯了。」聽美惠子滔滔不絕地說著,不難感受她胸中的苦悶。
「其實,走失以前,也有幾回離家被找回來。每次都找到了啊,這回怎麼就失蹤了,真沒料到…。」失蹤前約3個月,津谷沒告訴美惠子,就從家中偷溜出去的次數變多了。為此,美惠子將去日間照護中心的次數,從每週一回增加到兩回。她以為母親喜愛的日間照護次數增加了,遊走就會變少。此外,津谷因症狀加重,夜裡也會跑出去,美惠子開始覺得獨自一人看護母親有困難。
然而,美惠子並未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附近鄰居啊,都知道母親生病需要看護。由於一直是我在家照顧,心裡也有預感,雖不願意,總有一天自己得放手,送去機構照顧…但我想儘量努力一點。」就算徵兆已十分明顯,家屬還是想自己承擔。
為何不見別的支援力量?為了同津谷的個案管理師談談,我們來到當地的社福中心。「想請教一下,前年五月有個走失的高橋津谷女士…。」「請您稍候。」
在會議室待沒多久,看到一位神色稍微緊繃的女士走進來,是津谷當時的個案管理師,她帶著津谷的照顧記錄來回答我們的提問。照顧記錄始於初次訪談,終於失蹤當天,包括每個月一次家庭訪問記錄。失蹤前兩個月,就已看出津谷的變化。
◎2012年3月:發生兩次夜間遊走,當時情緒平穩。今後若繼續發生,必須考慮住進養護中心。
◎2012年4月:幾天前,走到隔壁村落,昨天又發生一次,歷時三小時返家。看來是討論進養護中心的時候。雖已聽聞照顧不易,家屬還想再試試,希望留在家裡自行照顧。
◎2012年5月11日:今天早上失蹤,已提出搜索申請,中心派人協助搜索未果。
雖然個案管理師也對津谷的病情變化有所掌握,為何無法及時採取行動?「當時正要推出防範遊走的GPS(全球衛星定位)租借服務,心想過一陣再去說明推薦,人就失蹤了…。」個案管理師低估了當時的走失危險。儘管語氣平穩,難掩她心中的懊悔。
「半夜跑出去會讓照顧者疲於奔命,應該考慮短期住進養護中心,可惜當時沒想到,該幫家屬做個決斷。因此,對於這次事件,這是我能做到、卻未做到的。只發生一兩次遊走,確實不容易做判斷,如果提高危機意識,就算家屬不發出SOS的求救訊號,現在也不致如此後悔。」
由於津谷的經驗,個案管理師無論在工作會議還是和同事交談,念茲在茲都是如何保護單獨散步的失智症患者,以及如何提供家屬更好的照顧。
「津谷女士的家人一定持續想著她,我到現在也是如此,永無止境地想著…。無法打上句點。直到現在,無論是開車、還是在外頭走路,看到長得像津谷的人都會愣一下,咦?會不會是津谷啊?我相信,這種感覺會一直持續著。」說著說著,個案管理師的眼角濕了。
誰也無法想像,因遊走症狀而行蹤不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單是家屬,即便是相關人員,在毫無線索的狀況下度過兩年的時光,都是極大的苦痛。每年超過一萬名失智患者行蹤不明。這其中有多少無法想像的哀傷與痛苦。無論如何,這麼嚴重的事情在日常生活周遭不斷發生,我們社會一定輕忽了這個問題。
未明的真相,該怎麼讓它浮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