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著應該要知道自己的人生使命是什麼,但是許多人終其一生都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如果我們可以確知自己來人世真正的目的,又能夠發揮到自己的天賦,那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韓良露(作者的妻子)就是這樣幸福的一個人。
成為作家是她的志業
我剛認識良露時,她才22歲,雖然當時她大學沒畢業,每天四處晃蕩不去上課,也沒有在打工,但是她總是很篤定的樣子,跟我說,她要做個作家。但是,我卻沒有看見她認真在寫作,反而她忙於做股票、做小生意,她告訴我,這些都是為了日後寫作做準備,如果經濟能夠獨立了,她才擁有寫作的自由。
將近40年後,我回頭來看她的一生,果然是如此。她在賺得了足夠的安全感,生活也安定下來時,已經40歲了,直到那時,她才出了第一本書。在這之前,雖然她也寫電視劇,但是她覺得那是為了生活,要聽命於業主,跟理想中擁有完全創作自主權的作者不同。她在57歲往生,實際上認真寫作不到17年,卻出版了23本書,看起來已經很多產,但由於中間她曾經因為忙於經營南村落,有將近八年的時間沒出書,但是筆耕不輟的她,仍然累積了尚未編輯成書的大量文稿。
2014年,在為南村落忙碌了七年之後,良露覺得自己體力大不如前,有一種心力交瘁之感,她想好好休息,回歸作家的身分,為了暖身,首先想做的就是將手邊的未出版的文稿整理成書。她是一個尚未適應數位時代,仍然用筆書寫的Old School作者,大部分的稿子都還是書寫在稿紙上,她把所有的稿子統統存放在一只手拉行李箱中,經常拖著它去尋找契合的出版人。幾經周折,終於選定了有鹿文化出版社,在短短的半年之間,出了《文化小露台》、《台北回味》以及《樂活在天地節奏中:過好日的二十四節氣生活美學》這三本書,另外也在大塊出版社出了《良露家之味》。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並不知道自己已身染絕症的她,如此急迫地要以平均一個半月的速度出一本書,是否潛意識中已經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呢?而她當時最經常跟我講的一句話,就是:「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在電視節目受訪時,也曾說自己的人生已經到了秋收,卻沒有料到無情的寒冬隨後真的提早來臨了!
幫良露留下她的思想
一個多月後,我們在醫院裡從醫生口中確認了她日子真的已經不多,在討論身後事的安排時,我詢問她對出版一事的想法,她忽然變得很看得開,同時跟我說,人都已經要離開人世了,何必還在乎這些身後事?她放心不下的只有我,如果繼續出書可以讓我保持跟她的連結,就繼續出吧,但那將是我的決定。
她這麼說,大概是不想在離開後,還要增加我的負擔吧?我怎麼可能不了解出版這件事對她的重要性呢?她從小就知道自己要做作家,不著重物質世界的利益,而窮畢生精力寫作的人,難道不是為了在身後留下自己的思想嗎?
不過,我卻沒想到,幫她整理、出版書,會成為我心甘情願想做的一件事。在過去,我對良露的寫作事業雖然是支持的,但是並沒有付出太多實際的行動。例如她不會電腦打字,每回央求我幫忙時,我總是咕咕噥噥,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她的書有些我也不肯好好讀,而她為了宣傳新書而安排的演講活動,我甚至很少出席,至今想起來都十分內疚。我想這跟潛意識的嫉妒心理有關吧,因為我小時候也偷偷想過要做作家,只不過我嫉妒的不是她的才華,而是她的勇氣與實踐力。
大部分的人都會恐懼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我也是如此,除了害怕無法生存,更怕證明自己是沒有才華的。過去我都會以她為藉口,說來人世是為了成就她,逃避追求自己的夢想。從某個角度來看,她的離去似乎是要我別再逃避,要正視自己的內心,尋找我個人的價值與生命意義。
當然,我們此生所結的緣分,對我們兩個都深具意義。透過親密關係裡的深度溝通與相互支持,坦白表達對彼此的看法。我們除了辨識各自的優缺點,既對自身天賦建立信心,也懂得從對方的優點學習,讓我們都成為比較好的人。
不過,我們的結合也共同創造了一個新的個體,為了個體的成長,我們必須學習磨合、讓步與妥協,而在這個過程中,許多有礙於和諧或共同目標的個人特質,就必須隱藏或者忽視。然而,它們被壓抑住了,卻並不會消失,在生命碰到低潮的某些時刻,就會以找麻煩、不合作或酸言酸語等負面的態度,增強存在感。我的嫉妒心理就是源自於此吧?
在良露離開以後,當我恢復為單獨一個人,又可以完全自主時,我做的所有選擇與決定,都不再需要考慮共同目標,而只要符合我內心的渴求就可以了。關於是否要繼續出她的書,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決定了,因為這不只是如她所說的,在編書的過程中可以保持與她的連結,會比較不寂寞,更重要的是,我想要透過編書讓她的思想可以延續,並因而在精神面延長了她的生命。這完全是我想要做的,是因為愛,在我內心滋生的渴望。
只要有心即可實踐
那一箱子的文稿,在她往生前出了四本書之後,還剩下許多的內容,再加上她已經斷版的舊書,合起來可以編出將近20本書。其中跟飲酒有關的兩本書,良露身前就已答應出版人黃健和要交給他的大辣出版社,其他有關生活美學、城市書寫以及心靈篇章等,則悉數委託有鹿文化出版社。
除此之外,占星學一直是良露的志業,她以前曾經出過5本占星著作,均已絕版,而將她講授占星學課程長達八年的錄音紀錄整理成書,也始終是她的心願。她一直有自己出版的構想,希望我協助,卻一直遭到我的反對。她的好友楊澤知之甚詳,還在追思會上向有鹿文化的總編輯許悔之說項,希望他可以幫忙促成。殊不知良露雖沒提,我心裡早已決定要這麼做了。
只要有願心,事情就會水到渠成。在出版界前景不看好的情況下,我得到了許悔之以及學生施俊宇的支持,共同成立了南瓜出版社,並且邀來紅螞蟻圖書李長軒的加入發行與經銷。然而,真正困難的是編書,滿滿兩大抽屜的錄音資料要從何著手呢?
正在發愁的時候,卻沒想到以前跟隨良露學占星的幾個學生,因為參加追思茶會而聚到一起,他們聽到南瓜的出書計劃都很高興,也都願意來參與編輯的工作。另外再招募了兩位對占星頗有素養的高手,一起組成了編輯撰述團隊。我們每兩個禮拜在南村落開一次會,每次的會議上,編輯們都會談到良露以前上課時的記憶,經常在談笑之間,我感覺到她似乎也坐在她最喜歡的角落,一起陪著我們。在她離開一年又一個月後,南瓜的創業作《上昇星座:生命的地圖起點》,和她的第一本著作《愛情全占星》增訂版一起誕生了。
她未完的志業,我保持的連結
在寫此文時,良露已經離開兩年半,正好碰到她的新書《台北說城人》的出版。為了宣傳,我去上好友陳怡蓁的廣播節目,在受訪時,她問我總共已經幫良露出了多少本書?我掐指一算,扣除她離開一個月時編的《世界才是她的大觀園》追思紀念集,以及我自己寫的《當愛比遺忘還長》,以她為作者名的書總共已出版了15本,而其中更有10本是全新的著作。我想,過去應該沒有哪位去世的作家有過這樣的紀錄吧?
為了出版這些書,我參與了編輯、校對、宣傳等工作,也經常需要跟出版的團隊一起開會討論,我們的話題當然是以良露為核心,同事們不必避諱,也不用擔心觸動我的情緒。在這樣自然的工作狀態下,透過文字與錄音,她總是無所不在。
我一方面繼續著她未完成的志業,而另一方面也保持著跟她的連結,她還真是料事如神啊。